《麦田里的守望者》里，主角退学后，恩师安多里尼先生对他说过一番话：

你一旦经过了所有的文森先生的考验，你就可以学到越来越多的知识——那是说，只要尼想学，肯学，有耐心学——你就可以学到一些你最最心爱的知识。其中一门知识就是，你将发现对人类的行为感到惶惑、恐惧甚至恶心的，你并不是第一个。在这方面你倒是一点也不孤独，你知道后一定会觉得兴奋，一定会受到鼓励。历史上有许许多多人都像你现在这样，在道德上和精神上都有过彷徨的时期。幸而，他们中间有几个将自己的彷徨的经过记录下来了。你可以向他们学习——只要你愿意。正如你有朝一日如果有什么贡献，别人也可以向你学习。这真是个极妙的轮回安排。而且这不是教育。这是历史。这是诗。

当时我第一次读到这一段，心里很直接就产生了反感。这些调调，跟《心灵捕手》《阿甘正传》就一个调调，跟梁晓声跟路遥给青年人写的那些话是一个调调。还是省省吧。想搞励志，找别人去，别烦我。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的反应和我几乎一样。

也许是因为年纪小吧，他说不出自己是在反对对方的价值观；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厌烦对方的啰嗦。也许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需要等到他自己长大成人，才会知道自己其实是“那一套励志调调”的敌人，才会明白《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其实是向“亚美利坚式价值观”的宣战檄文。

如今在豆瓣上，许多读者对安多里尼先生这番话还挺喜欢的。喜欢这段话的人大概都很喜欢《风雨哈佛路》《阿甘正传》《心灵捕手》《雨人》《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死亡诗社》《美丽心灵》……吧。

和《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一样，从高中时代起我就很厌恶美式励志片。

我很难向别人解释《心灵捕手》或《死亡诗社》的恶心之处在哪，更难说服别人像我一样讨厌它们。

我能有什么办法？别人在看这些电影的时候都忍不住自己哭出来，我在看的时候忍不住想笑。——我如何向一个已经被感动了的人说明我们更应该感觉这些电影滑稽可笑？做不到的。喜欢或讨厌一部电影，就像喜欢或讨厌一种价值观，只取决于个人的秉性。有些人天生就是喜欢，有些人天生就是讨厌。这不是一个能够通过分析就能讲清楚讲明白的问题，就好像你无法向一个喜欢吃泡芙的人说明泡芙很难吃，从而令他也讨厌吃。

为了把事情讲明白，我也需要对方配合我，需要他在长时间之内秉持想聆听、不想辩论心态。如果对方与我地位对等，我就很难要求他乖乖的给我坐着，耐心听我讲一些对他没有价值、甚至可能激起反感的话——安多里尼先生之所以能让主角乖乖坐着，主要也是因为双方地位不对等。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学生。如果对方不是老师，主角就不会有这份耐心。

《麦田里的守望者》有一点的处理让人感到非常遗憾。

安多里尼先生说完那一通话以后，当天晚上，他就对主角实施了性侵（未遂）。

这导致很多读者觉得安多里尼先生的话之所以不好，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心术不正，而不是因为那段话本身有问题。换而言之，如果他没有实施性侵，他说的话就没有错了，那一大段的说教就很光明很伟大很有价值了。这种解释显然是错误的。毕竟在说教的当时，主角并不知道对方心术不正，但也早就感觉到了厌烦；主角的厌烦就是因为那段说教本身，不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

当然，人和人的秉性不一样，有些人比较接受亚美利坚式的说教，喜欢被励志——那种人大概就不会像主角一样感到厌恶与厌烦，反而还可能会觉得安多里尼先生那一大段废话很有教益呢。

都21世纪了，都后现代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接受“让我们手携手令世界变得更美好”、“人生于世上必然有其意义”、“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之类的那一套哄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觉得“励志”是正面的词汇？觉得“积极向上的生命观”是好的东西？还嫌世上的说教不够多么？

美式励志片就是一个巨大的、滑稽的、莫名其妙的谎言。

最近在读《呼啸山庄》，真是有趣，主要人物几乎都是一些边缘型人格障碍。

搭配着《既爱又恨：走近边缘型人格障碍》读，爽。

在《呼啸山庄》写作的年份，人们还不认识人格障碍，甚至不知道精神病——起码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这个“精神病”。那时候的人没有精神病理学的概念，我们所熟知的关于精神病的一切都是在弗洛伊德之后才形成的。显然，勃朗特姐妹不可能学过病理学，即使这样，她们刻画出来的“精神不健康的人物”的形象却出奇地吻合精神病理学中的“病人”形象。

这很有趣。

无心去刻画，结果却刻画出了史上最典型的精神病人物形象之一（凯瑟琳和希克厉）

想写精神病题材的作者可以放开一点，不必强求人设符合病理学理论了。按自己的需要和理解去塑造人物吧。

真正重要的东西都不是刻意建构出来的，反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作者在创作的时候想都没有想过的。这也是我为什么看不起亚美利坚式励志——它们自大到以为自己能判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能知道什么东西比什么东西更好。它们刚毅勇敢，坚定不移。就是它们那些亚美利坚人黯淡双目中的那道刺人锐光，代表着我所鄙视的一切。

这不是教育。这是历史。这是诗。

还“不是说教”呢。还历史的罗曼蒂克呢。还诗性的正义与美呢。还强大的进取精神呢。

吃屎吧，我不要舒适，我不要上帝，我不要诗歌，我也不要真正的危险，我也不要自由，不要美好，不要罪恶。我要吃屎——我只要吃屎的权利和机会。来啊，来喂我吃屎啊，让我持续不断地看励志片啊。我这就去看，再重温三遍《肖申克的救赎》，永不疲倦。